《天月骂名》
爹爹宴请宾客之日。
府中马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的小衣掉落在前厅。
全场惊愕过后,爹爹的政敌出言奚落,心上人当场宣布与我再无瓜葛。
为保府中颜面,族中欲将我下嫁给马奴。
我求爹爹还我清白,一向将我视作掌中宝的他却只是沉着脸:「你妹妹还没有嫁人,你也要替她们考虑,嫁与马奴已是上策,你若不肯那就只能一根白绫自我了结。」
进退两难之际,新上任的御史大夫将聘礼抬进了顾府。
婚后,我兢兢业业半生,只为报答他当日的恩情。
虽承受了一辈子的骂名,但我宽慰自己儿女懂事孝敬,夫君与我相敬如宾,还有什么不知足。
但在时景弥留时,他神色愧疚地紧紧握着我的手,道出了其中秘辛。
我才知晓,原来我的一生都是笑话一场。
1
「嬷嬷,你去哪里?」
我被噩梦惊得浑身虚汗,抬眼一看。
正看见我的奶嬷嬷匆匆往袖口里塞了什么东西。
她还谨慎地将手腕间的褶皱磨平,端好神情准备出门。
瞧着眼前的这一幕,我才明白我重生了。
像是被我突然出声吓到。
她浑身一僵,脸上还挂着惊愕。
「小……小姐,你不是睡着了吗?」
见我冷冷地盯着她。
嬷嬷朝门外喊:「你们几个死丫头又在偷懒,知了都把小姐吵醒了。」
「再躲懒不干活,就把你们几个统统发卖了去!」
耍完威风后,她讨好地看向我。
「小姐,都怪那些好吃懒做的丫头们扰了您的清净,要不要我……」
我摆了摆手:「天太热了,对她们也不必太过苛责。」
「我方才问你话呢,你在胡扯什么。」
嬷嬷大惊,一拍脑门。
「瞧奴婢这记性,只顾着怕窗外的虫子扰了小姐的清净,都忘了回小姐的话,真是该打!」
「奴婢准备去小厨房端您的燕窝。」
她突然俯身,笑眯了眼:「今个老爷宴请宾客,其中不乏青年才俊,想来是想替小姐您好好张罗呢!」
若是当年时候的我,必定会被这话羞得红了脸。
这事也就能顺利地被王嬷嬷糊弄过去。
但我却只是点点头,往她的袖口看去。
「来人!」
「王嬷嬷手脚不干净,偷拿本小姐房里的东西,给我仔细搜。」
门外守着的丫鬟婆子有序进来。
将她死死摁在地上,任凭王嬷嬷再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。
「小姐……」
「我真没有偷拿,我可是您的奶嬷嬷啊!」
「您不信别人还不信我吗!」
我一脚踹到了她的心口。
「烂心肝的东西。」
她浑身发抖,不知是疼的还是被吓的。
很快。
丫鬟小桃就从王嬷嬷的袖口中翻出了一件小衣。
瞬间,房中落针可闻。
2
我弯腰看她。
「嬷嬷,我记得你还有个儿子是吧。」
「当年还是我作保,他才有机会同府中的哥儿一同上书塾。」
王嬷嬷惨白着一张脸,死死地盯着我。
「桃儿,去将那小子接回来,就说本小姐有事要吩咐。」
「小姐!都是老奴的错,是我鬼迷心窍受人蛊惑!求您不要伤害昌儿啊,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啊!」
小桃连忙应了声。
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王嬷嬷一眼。
深宅大院里多的是阴私手段,伤口不在明面上,但却能让人痛不欲生。
平日里,王嬷嬷仗着是我的奶嬷嬷,在我的院里称王称霸惯了。
如今一朝失势,在我的示意下。
押着她的那些丫鬟婆子一拥而上,挨个发泄着自己心中的不满。
等小桃很快带着昌儿回来。
王婆子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。
见到自己的宝贝儿子,她挣扎着起身。
「老奴但凭小姐吩咐。」
3
上一世。
我的小衣莫名出现在了父亲准备的宴席之上。
堂堂名门闺秀,竟与府中马奴私通。
事后,我暗中调查却发现相关的人要么暴毙,要么犯错被发卖出府。
线索断了,就好似有人暗中阻挠般巧合。
为了活下去……
我接受了刚从扬州外派回来的时景的求娶。
这便是我可笑一生的开始。
王婆子得了吩咐,一步三回头地离开,眼里全是对昌儿的不放心。
等她离开。
我蹲下身子看着昌儿。
他眼神清澈,不解地问:「小姐,您找我来有什么事?」
我缓缓勾起了唇。
「无事,让小桃带你去玩呢。」
他展出一个大大的笑。
「太好了!」
「今天终于不用听夫子念书了,每回夫子念书在我听来就像念经般,头都要炸了!」
我摸了摸他的头。
「去吧。」
昌儿蹦蹦跳跳地跟着小桃出去。
我的脸色也越来越冷。
「方才瞧见王婆子的惨状也能视若无睹,若非是天生痴傻,就是心机颇深。」
我看向身后:「知道该怎么解决了吗?」
「害我至此,她王婆子也该好好感受这痛彻心扉。」
4
待我赶到,宴席已经坐满了宾客。
今个节令宴是爹爹与官场友人相聚,过个热闹。
但爹爹特意嘱咐,可以带上家眷,喊我们后院几个到前厅来也算作陪。
见我来迟,爹爹有些不满:「今天这么多的贵客,你此时才来像什么样子。」
「赶紧坐下吧!」
妹妹笑着给爹敬了一杯酒:「爹爹别恼,今个是大日子,姐姐必定是想好好打扮一番,不丢郑府颜面,这才耽误了时间。」
她朝我挤了眉眼:「是吧,姐姐。」
「但是姐姐珠翠满身,可别不小心掉了什么东西才好!万一要是被什么人捡去,可是麻烦呢!」
我径直落座女席,没有分给她半点眼神。
郑琉璃脸上的笑僵了一下。
娘亲不耐烦地呵斥她:「行了!什么场合说这些,院里嬷嬷怎么教的规矩?」
娘亲不喜郑琉璃。
这是全府都知晓的事。
只因在她生出嫡子的那天,爹特意带回来比我只小一岁的郑琉璃。
「幸祖宗庇佑,让我郑某得了这个嫡子。」
「只是琉璃到底也是我的血脉,又在流落在外多年,今个我终于将她寻回,也算是双喜临门了。」
「至于那外室,就打发走不让她扰了主母清净。」
那时还小的我,就眼看着爹爹身后的族亲一阵恭维。
还有人夸赞爹爹重情义,院子里干净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事。
而娘亲母家日渐势弱,产后还虚弱的她也只能被迫接受了郑琉璃这个女儿。
说来也是。
能阻止外室进门,又将家里子女放在主母名下,放在其他人家都能让主母羡慕不已。
这许多年以来,爹爹是上京出了名的爱妻爱女,就连官场也博得不少美名。
5
酒过三巡。
众宾客的话也引到了家中的各位子女身上。
「早就听闻郑老爷家有双姝,今日一见容色果真不凡,令人心向往之!今日来了这么多的青年才俊,不知可有心仪之人,可要叔叔为你们拉纤保媒?」
说这话的是个混不吝的主,言语轻浮引得不少人不满。
身旁的刘千金悄悄翻了个白眼,还有胆子大的嗤笑出声。
唯有郑琉璃听着这话,不由得羞红了脸。
「一切但凭爹爹做主。」
一句父母之命,就差点将上一世的我逼死。
话音刚落。
席间就传出了骚动。
「呦!郑老爷府中的马奴也是颇有趣味,你们瞧这上面还绣着交颈鸳鸯呢。」
「不知是府里的哪位丫鬟与你情意相通,不若求你们老爷直接给你们二人赐婚,也算全了这番情谊。」
但也有颇为古板的人,言语暗讽郑府作风不良,当场下了爹爹的脸面。
原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。
方才打圆场的人也不好再说话。
郑琉璃瞧向我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得意。
她语气带着好奇:「瞧着这料子不错,与你苟且的那女子怎么会有这种成色的物件?」
「莫非……是偷的。」
对上爹爹难看至极的脸色,她依然得意地走到宴席中央。
「我们郑府可容不下手脚不干净的人!」
「爹爹您可一定不要轻放了他,不然可是要让在场的叔叔伯伯们笑话了!」
听到她这样说。
跪在地上的那个马奴立刻求饶。
「不是!不是偷的,老爷求您明察啊。」
爹爹的脸色愈发阴沉。
连带着看郑琉璃的眼神也不善。
「这肚兜上面有字,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贱皮子敢行偷窃之事!」
郑琉璃三步并作两步,将地上的那个肚兜捡了起来。
展开后,走到众人面前转了一圈。
看着众人震惊的反应,男席处的沈明州面色大变。
「琉璃,快收起来!」
但又有何用,郑琉璃方才已经带着这件肚兜转遍了整个宴席。
郑琉璃尖叫着:「啊!怎么会!」
手里的物件扔也不是,藏也不是。
6
「这琉字,瞧着仿佛是出自妹妹之手。」
「你这马奴真是大胆,竟然敢潜入妹妹闺房行如此下作之事,真是该死!」
郑琉璃面色惨白,眼神怨毒地看着我。
「一定是你,是你害我!」
「爹爹,求您为女儿做主啊!」
我看向跪在下处的马奴。
他立刻膝行向前:「都是奴才一人的错,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,只求老爷不要牵连到二小姐身上。」
席间一阵唏嘘。
「瞧着还真是深情……」
爹爹最是好面子。
尽管今日这局拙劣异常。
但贞洁二字压在女子身上,哪怕是被冤枉的,郑琉璃也只有死路一条。
就像前世的我那般。
众人的三言两语眼看就要将郑琉璃钉在耻辱柱上。
沈明州再也忍不住,从男席处冲了出来。
他将郑琉璃护在怀中。
「郑青璃,她是你妹妹。」
「你怎么如此恶毒,当众以清白陷害琉璃。」
「你快给她道歉,给大家将今日之事解释清楚。」
上一世,直到时景临终前。
我才知晓他与沈明州一直喜欢的都是郑琉璃。
为了给郑琉璃铺路。
他们不惜设计陷害我与府中马奴之间有私情。
没了我,郑琉璃就没了任何阻碍,可以如愿以偿地嫁给沈家公子。
时景求娶不得,甘愿牺牲自己来监视我,生怕我一时想不开伤害了他最爱的郑琉璃。
他们将我耍得团团转。
真是好痴情的人呢。
于当时的我而言,嫁与时景是我唯一的选择。
为了回报他的恩情。
我将府中庶务操持得当不让他有任何后顾之忧,替他照顾府中后嗣为他兴旺家族,经营嫁妆铺子让在他这个朝廷新贵在外体面非常。
后来,他临终悔过,求我原谅。
我却一把火点燃了他头顶的床幔。
在众人咒骂我是疯婆子的声音中,我才彻底笑得开怀。
我曾心悦沈明州,爹爹也有意让我嫁与他。
但我却也不是非他不可,世上的好男儿如此之多。
谁还会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。
谁知他们竟歹毒至此,想出让我失去清白的法子来达成目的。
上一世,我遗憾的就是没能将这对狗男女带走。
我一步步走向他们。
在他们二人怨怼的眼神中。
我猛地扇向了郑琉璃。
「作为郑家女儿,你真是丢尽了父亲的脸面!」
7
好好的一场时令宴,被搅得乌烟瘴气。
爹爹受了不少奚落,也让同僚们看尽笑话,他发了好大的脾气。
为保颜面,府里已经放出消息。
说郑老爷并非需要家中女儿联结姻亲,只要孩子愿意,他们做父母的就要成全孩子的情谊。
话说得漂亮至极。
只是隔壁院子的叫骂声都快传到大门口了。
小桃朝着外面狠狠泼了一盆水。
「呸!活该!」
「小姐,要不要奴婢去给她们一些教训?若不是小姐您发现了那王婆子,恐怕今日承受这一切的就是您了!」
是啊,清白二字就像压在我们所有女人身上的一座大山。
若真让他们得逞,即便我怎么努力也不过是蚍蜉撼树。
这一点,沈明州知晓,时景知晓。
郑琉璃更该知晓。
我卸下头上的钗环:「先去见父亲吧。」
刚进门口,一杯装了沸水的茶盏就朝我砸来。
「逆女,跪下!」
我闪身躲过,径直走到他的面前。
「我无错,为何要跪!」
他猛地拍了桌子,面色因愤怒微微发红。
「你歹毒至此,坏了你妹妹的名声,还敢说自己没错。」
「你从前最是温顺乖巧,如今怎会如此行事?」
我突然发觉。
他好似大街表演的马戏团里牵着的猴子。
初具人形,略通人性。
「是我害的又如何?」
「难道爹爹以为,我就应该任由郑琉璃陷害于我,然后认命地嫁给一个马奴吗?」
「温顺乖巧,体贴小意,被人欺负到家了还要装作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,假惺惺地装作姐妹情深地原谅,可我偏不!」
「若换成你被同僚陷害,让你失信于圣上,不知你是会原谅对方默默接下莫须有的罪名,还是会跟对方不死不休?」
我挺起胸膛,直视着他。
他嗤笑出声:「这两者又不同!你杀伐之心过重,回去好好反省去吧。」
我垂下眼皮,朝他恭敬地行了一礼。
转身之时,脸上才挂上了嘲讽的笑。
两者有何不同?不过是没有把我当人罢了,一个物件,一个附属,在他看来又有什么资格同他相提并论。
8
郑琉璃得了两个选择,要么嫁给那马奴,要么寻一根白绫吊死。
但那根让她自我了断的白绫还未送到她的院门,沈时两家求娶的聘礼已经抬进了郑府。
这些日子郑琉璃一直被锁在自己的院子里。
今日才得以出来。
去前厅的路上,她特意绕路经过我的院子,昂着头看起来十分神气。
「姐姐,就算从小你事事都能压我一头,但那又如何,如今真遇到事了,还不是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为我驱使。」
「听说今日求取的人里还有你心爱的沈公子呢,不知听到这个消息你心里作何感想啊?」
沈明州是沈家独子。
沈夫人又是华平长公主,自是想为自己儿子寻一个样样都顶好的儿媳。
若非娘亲与长公主有幼时同窗的情谊在。
郑府在沈府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。
看着郑琉璃远去的背影。
「小桃,去将府里发生的事情告诉长公主。」
虽说高嫁女,低娶媳。
前世,沈明州能软磨硬泡地让长公主同意郑琉璃过门,那是因为郑琉璃还有些好名声在外的。
但今时今日。
只怕等会前厅要有一番好戏看了。